如果美国已开始衰落,这将是一个退三步进两步的过程。它使认为美国已衰落者因退三步而迷了眼,看不见,退三步后,又进了两步;它使认为美国并未衰落者因进两步而迷了眼,看不清,即便进了两步,毕竟还是退了一步。也许这正是双方争得难解难分的根由吧?其实,美国的衰落非中国崛起所致,中国的崛起亦不以美国衰落为先决条件。但守成大国与新兴大国误判对方盛衰的走势和速度,会影响相互战略意图传递和研判,从而引发严重乃至灾难性的后果。 |
这几天,微信圈里传一个视频----国防大学金一南将军讲川普当选总统后中国该如何应对。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形容方方面面的反应实不为过,我看到的以批评为多。批评者多是三言两语,只有两人的批评洋洋洒洒自成篇章。一篇题为《话说金一南》,另一篇的作者也姓金,自谓与金将军是本家。 金一南将军的视频和批评他的文章我都看了,粗浅的印象是,文章的作者并未听懂金将军的话,便动了肝火,言辞激烈。金将军讲话的主旨是,在中美关系上,中国无需急于同川普搭关系,不妨静观,沉着应对,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金将军的建议基于两点判断:1.美利坚合众国在川普当选后成了美利坚分裂国;2.美国是一个衰落的帝国。谚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金将军身为军人,值此世界巨变之际,食民俸禄,为国谋,为民忧,乃其天职,无可厚非。至于他的两点判断,实为他山之石。 “美利坚分裂国”本是《时代周刊》的封面标题,看看川普当选以来的新闻报道,亦足证此说不谬。在成熟的西方民主政体中,政见之争实属正常,甚至是必需的,因其机理乃通过不同利益、观点的博弈、争辩而达成最佳平衡兼顾各方,其政治文化的思想基础乃批判思维。记得孩子上中学时,常做的一项作业是,看一篇文章,然后将文章的内容分为观点和事实两大类。一旦学生能熟练区别观点与事实,老师即告诫学生,可以对任何人的观点进行批判,无论那人的地位有多高学问有多深;唯一不能批判的是事实。而今,美国两党之争已超出观点政见之争的范畴,在基本事实上亦争吵不休,更出现了“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之说。政见之争蜕变为政党之争,政党的利益高于国家利益。2008年11月,奥巴当选为第44位美国总统。当年12月,共和党参众两院领导人开会,决定采取不合作态度:“凡是他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完全是当年小红书里教人对付敌人的方法。”如今川普当选总统,共和党控制参众两院,民主党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分裂已陷入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动摇民主政体的基石,瘫痪政府运作机制,损害民主讨论的信誉,最终撕裂社会。 我在美国生活近三十年,经历了从里根至川普六位总统,目睹这一分裂恶化至现今这步田地。我有一位老美朋友,亲如兄弟。他的一个女儿,分别在两所常青藤大学获得本科和研究生的学位,多才多艺,相貌姣好,尚未婚嫁。朋友请我和太太关心她的婚事,我们问有何条件。朋友答曰,不论种族、家庭背景、职业、收入,但不能是共和党。答复听似玩笑,却十分严肃认真。我所属的读书会里曾有一成员,是读书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十几个成员中唯一的共和党。前几年,他托辞退出了。有一次,我俩约了一起吃午饭。我说很怀念听他说“不”的日子,问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他笑笑,说我是唯一愿听他说话的。新闻里也时有报道,夫妻因政见不同而反目,家庭聚会因谈政治不欢而散。如今,政治已然成为美国人聚会上聊天的一大禁忌。美国的分裂不仅使政府深陷泥潭,它还裹挟了个人与家庭。 川普当选总统后,美国的分裂更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表象。总统大选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回家踏进大楼,遇几个人在大厅里议论大选结果。见了我,他们便问我的看法。我说:“美国人民应该对自己先辈建立的政体更有信心。退而言之,不过是一个人,一次大选”。我言甫出,他们几个便七嘴八舌,激烈地反驳我。我不想多谈,便自己下台阶:“如果我是美国人,我也会把票投给希拉里。但应该相信,双方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他们几个异口同声地说:“不是那么回事儿!”更大的意外是,我读书会里的各位精英无不持同样的观点。在我的理解中,政见相悖的双方相信各自都是为了国家好,乃民主国家权力和平交接的前提之一。没了这一点,权力和平交接便失去了基础。这也是当今一些非洲国家逢选必乱的原因之一。 200来年前,以杰斐逊为首的一批开国元勋曾预言党争之祸害,严辞呵责宗派主义,主张禁止组党。殊不料,1800年,建国仅24年后,亚当斯与杰斐逊之间的总统竞选不仅演变成两党之争,更使两位曾经并肩战斗的挚友反目成仇。美国的总统竞选由此往后,从政见相争变成政党相争,并延续至今。英文里有句话:“什么样的百姓只配有什么样的政府。”(People deserve the government they have.)还有一句话:“制度再好,也好不过操作制度的人。”(A system can only be as good as the people who run it.)目睹今日之现状,不禁思忖,是制度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 美国是否衰落?也许川普的竞选口号与他的就职演说能教人看出些端倪。“让美国重新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为何要“重新/Again”?我的理解:曾经伟大过,不再伟大了。再看他的就职演说:“母亲和孩子陷于市区的贫困当中,废弃的工厂像墓碑一样遍布全国各地,教育系统资金充足而我们年轻可爱的学生却无法获得知识,犯罪、帮派和毒品夺走了太多的生命,也夺走了我们国家太多未能发挥的潜力”。从里根到奥巴马,从未有过一位总统如此描述美国。川普如是说,自有其政治考虑。不同意的,也大有人在。但他当选是否有病急乱投医的因素呢?前几日,看到《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大卫·布鲁克斯的文章,我借用其中的一些数据,放在这里供各位参考。1948至2000年,美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年增长率为2.3%;进入21世纪后,降至1.1%以下。1985至2000年,美国人付薪工作总时数增长35%;进入21世纪后的15年内,仅增长4%。如今,有一个25至55岁的美国人找工作,就有三个同年龄段的人放弃求职。自80年代以来,30岁以下有自己生意的人少了65%。自90年以来,跳槽率减了25%以上。同99年比,大的国际专利少了25%。这些变化对美国人有何影响?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统计,退出职场的人每年看2000小时电视。退出职场的男性白人中有57%的人靠政府的残疾金维生,所有退出职场的男性有一半人每天服止疼药。俄亥俄州的一项调查发现,在为期三个月的某个时段内,全州有三分之一的人服用处方吗啡。每八个美国男人中,就有一个带刑事犯罪记录。布鲁克斯先生由此断论,美国在降速(decelerating),在抽身(detaching),正失去希望(losing hope),变得越来越悲惨(getting sadder)。 衰落是一个过程而非一次性的事件。有一则笑话,一人从摩天大楼的顶上跳下,一边坠落一边喊:“还没事儿。”(So far so good.)下面围观的人说:“坠落不是事儿,事儿出在着地的一霎那。”假定美国已开始衰落,它什么时候着地?英国散文家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Histories make people wise)。不妨以法国为鉴,察其古视其往,以求明今日知来者。 1682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将朝廷从巴黎迁至新扩建完工的凡尔赛宫,法国从此走向鼎盛,成为欧洲政治、经济、文化、时尚的中心,法语成为欧洲王室的通行语言。据说,后成为普鲁士国王的费德里克获悉路易十四去世时说:“国王死了。”(The king is dead/le roi est mort.)国王前都无需有“法国”来限定,只用一个定冠词,听者便知说的是谁。由此可见法国当时在欧洲的地位。法国革命后,波拿巴王朝的大军雄视欧洲。然而,1812年莫斯科战役后,拿破仑的大军被沙皇亚历山大的军队一路追杀至巴黎。巴黎有史以来第一次城门大开,迎接以战胜者姿态骑着高头大马的沙皇亚历山大和德国皇帝威廉一世,订立城下之盟。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从此,法国再也未能赢得过任何大的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最后的胜利全仰仗于美国出手。滑铁卢标志着法国开始在军事上衰落。但此后,法国的综合实力继续提升,其软实力经久不衰,直到一战前,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仍对欧洲王室只去巴黎而不去柏林耿耿于怀。1880年,法国在埃及开挖苏伊士运河。1887年,巴黎建造当时称为人类历史上工程奇迹的埃菲尔铁塔。1901年,法国开挖巴拿马运河。挖到1904年,由于工程设计、资金和疟疾等问题的困扰,法国人不得不将一个烂尾工程转让给美国人。以我外行的手脚揣摩,这次转手标志着法国综合国力开始衰退。法国的面积还不如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大,其主要自然资源仅限于铁矿、铝矾土和铀。若以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起算,法国在衰落之路上走了两百多年;若以1904年巴拿马运河转手起算,迄今业已一百多年。从大处看今日之法国,它拥有比中国还多的核武器,在联合国安理会与中、美、英、俄平起平坐;在欧盟,与德国同为盟主;在全球,法国的作用仍不容小觑。从小处看今日之法国,我们无数同胞,背了大把的钞票,不远万里来到巴黎,把钱送进大大小小的奢侈品店里。普通百姓最心疼的是钱,舍命不舍钱的亦不乏其人。老百姓心甘情愿,硬把钱往你口袋里塞,这是否也能说明些什么呢?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法国的前车之辙能否为判断美国未来的轨迹作个参考呢? 二战结束以来,美国未打赢过任何一场海外战争。朝鲜战争虽以双方在板门店签署停战协定结束,但美军从鸭绿江附近,被一支没有制空权的军队推回至三八线南侧,至少在气势上输了。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二战名将布莱德利曾指出,这是一场“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打的一场错误的战争”。越南战争以美国彻底认输而结束。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美国派地面部队,打了两场上规模的战争:阿富汗与伊拉克。在阿富汗,十五年过去了,美军仍无法脱身。在伊拉克,推翻萨达姆政权后,美军无力收拾残局,把一个战乱不断的烂摊子撂给伊拉克人。战争之胜负是政治、经济和军事综合作用的结果,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历史上任何一个大国的衰落都是先在战争中露出本质性的先兆。从罗马帝国而下,法国、英国莫不如此。在当今的世界里,美国的军事地位勿容置疑。美国2014年的军费预算为6180亿美元,是中国同年1710亿美元的三倍。2008年金融危机中,媒体上频繁出现的一句话是:“过去美国人黄油大炮都买得起,如今只能二者选其一了。”美国如何选择,是颇值得观察和研究的。 基辛格在《论中国》里说:“倘若眼下两国经济增长、财政状况、基础结构上的开支以及教育基础结构的趋势继续下去,那么发展上的差距--------以及在第三方眼里的相对影响--------会固定下来,尤其在亚太地区。但对这一前景,美国完全有能力靠自己的努力来制止甚或扭转。”基辛格从美国的利益出发说这番话,自然可以理解。但以我在美国生活近三十年的观察,基辛格未言明的,是美元在世界金融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和美国对世界各国投资者的吸引力亦是其巨大的无形资产。此外,美国精英阶层对自身利益的理性思考(enlightened self-interest),在重大危机的关键时刻,也会使其果断出手,力挽乾坤。1893年年,美国银行倒闭风潮引发金融市场恐慌,政府的黄金储备几乎被抢购一空,政府面临违约风险。摩根挺身而出,组建了一个由银行家组成的财团,避免了一场大危机。 最后,美国老百姓的公民责任感(civic spirit)和自愿奉献精神(volunteerism),虽默默无闻,实在是支撑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日常生活中,中小学的课外活动,大学资金的筹措,公共设施的建设,疑难病症的研究等都离不开无数老百姓以个人身份参与和贡献。前几日,收到孩子中学寄来的请柬,邀请两个孩子与我和太太参加学校的春季Gala,才意识到,纽约的Gala季节又开始了。每年春天,纽约各类Gala形形色色,不计其数,都是私人举办的,以筹资为目的。去年,曾应朋友之邀参加女儿学校的Gala。朋友夫妇捐一百万美元,包了一桌。当晚的嘉宾是朋友的邻居一家,叫Milstein,他们为学校捐了一亿美元。晚宴后,举行了无声拍卖,以筹措75万美元,资助贫困学生。所谓无声拍卖,有点像“空手套白狼”。拍卖人站在拍卖台上,没任何东西卖,空口叫一个数,愿者举手出钱。第一个数是5000美元。举手的人中,有一个叫出20万,同时有两人呼应。拍卖于是从20万起,一路往下叫,短短几分种内,筹得130万美元。这些人能为资助贫困学生如此慷慨解囊,倘若他们自己坐的航船面临灭顶之灾,会袖手旁观吗?古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任何国家,民心不散,国运不尽。美国能不能力挽进入21世纪后的颓势?或可请研究美国的专家解惑释疑? 如果美国已开始衰落,这将是一个退三步进两步的过程。它使认为美国已衰落者因退三步而迷了眼,看不见,退三步后,又进了两步;它使认为美国并未衰落者因进两步而迷了眼,看不清,即便进了两步,毕竟还是退了一步。也许这正是双方争得难解难分的根由吧?其实,美国的衰落非中国崛起所致,中国的崛起亦不以美国衰落为先决条件。但守成大国与新兴大国误判对方盛衰的走势和速度,会影响相互战略意图传递和研判,从而引发严重乃至灾难性的后果。 (作者为中国籍联合国职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