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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马克之冠:美国的学术界和政策研究界,一直都知道阿富汗迟早要玩完,英国认识更早
发表时间:2021-08-17 15:14 来源:国际网
英国,苏联,美国都没有意识到,阿富汗当地人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附庸的强权,而不是一个对他们部族内部指手画脚的事儿妈,但他们都企图去当这个事儿妈,所以成了全民公敌,而塔利班,则有效的填补了“用来依附的强权”这一生态位,自然无往不利。那么为何美国学界对此心里有数,事情却还是拖到今天呢?一方面,美国学界被排斥在美国决策圈外已有多年,另一方面,主导美在阿事务的是中情局,他把对阿局势的掌控变成了影响美国政治议事日程的工具。

实际上美国的学术界和政策研究界一直都知道阿富汗迟早要玩完,比如米尔斯海默在他的《大幻想》里写过,阿富汗迟早被拿下,塔利班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这书里他写阿富汗部分的时候是他在2017年写的,也就是说,至少在4年前,美国的严肃学术界就已经把塔利班彻底控制阿富汗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结论进行公开讨论了。

这也是为什么傲慢如美国也一直没把塔利班定性为恐怖组织的主要原因——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英国人对这一点的认识要更早,早到个什么程度呢?2013年的时候,一个叫迈克·马丁的英军上尉就写了一本书,叫《亲密战争:1978-2012赫尔曼德省冲突口述历史》,里面就明确说了,按照联军在阿富汗的行事方法,输掉英国第四次对阿富汗战争(这是英国对阿富汗战争的称呼)是早晚的事。

英国政府也很早就在为撤出阿富汗做行政准备了,他们搞了个叫做“阿富汗重新安置和援助政策”的计划,打算把为英军工作的阿奸和翻译尽可能都带走,而这个计划已经筹备了有几年时间了,光就这一点,比把翻译和阿奸全都丢下不管的美国格调就高出不少。

说一下这个迈克·马丁,这位老兄可是个传奇人物,他是英军中少数几个会讲一口流利的普什图语的人,他在阿富汗服役的时候没把自己当做占领军士兵,而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民俗学家,他在执行任务之余,换上便装,深入阿富汗赫尔曼德省的社会基层,凭借出色的社交能力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从部族长老到行脚商人,从地头蛇到中间人,从塔利班成员到北约特工,他和这些人谈笑风生。

这是牛逼炸了的行为,为啥牛逼呢?因为赫尔曼德省是驻阿英军伤亡最严重的省份。

举个不是那么恰当的例子,如果抗战期间,一个日军军官在太行山地区和八路军,区小队县大队,地主团练,国军,土匪,游商,民兵打成一片,还谈笑风生,你会怎么看这个日军军官?

这老哥后来还去游历刚果去了,还和当地的土匪、部落谈笑风生。

从迈克马丁身上,你可以看到那种典型的英式探险家的影子,穿着当地人的服饰,了解当地人的习俗,熟知当地人的文化,过着当地人的生活,能够摆脱一己成见,站在一个公允的角度去观察,分析,总结当地社会的内在规律,能够真正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而不是想当然的认为对方在想什么,然后将其学术化,形成一种跨文化圈的理解能力。

这种极有价值的能力曾让英国获益良多,虽然今天的英国已经不是帝国了,但这种能力却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下来,和美国那种暴发户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帝国底蕴。

他通过自己在阿富汗的实地走访调查,服役经历,再加上他自己对阿富汗历史的研究,撰写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初版手稿由于涉及大量的英军战斗部署和执行任务的细节,以及大量对英军当时的军事策略的批评而在2014年出版之前受到英军的阻挠,在英军的逼迫下,他被迫删减了大量篇幅并辞去军职,但是英国学界出手庇护了他,伦敦国王学院认可并接纳了他的学术成果,在他因为辞去军职受到巨大压力之际任命他为战争研究系的研究员,这是颇不寻常的,因为他原本是牛津大学生物系的学生,据说他的成果受到了曾任英国驻阿部队司令,后来的英国国防参谋长戴维·理查兹的极度认可,他动用自己的影响力阻止了英军对他进一步追责,另外王室注意到了他的成果和经历,伦敦国王学院对他的庇护据说得到了王室的授意,总而言之,他的书经过波折之后得以出版。

这本书基本上把塔利班,或者说阿富汗战争的本质说透彻了,阿富汗战争的本质,就是阿富汗千百年来最传统的部族混战,其它势力,当年的苏联人也好,现在的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罢,不过是被卷入到了部族混战中去。

这种部族混战属于阿富汗常规社会结构的一部分,这种社会结构的形成有其内在成因,和当地社会的人文风物,历史记忆,社会传统,乃至于气候降水和地形地貌有莫大的关系,如果我们把阿富汗视为一个生物体,那么这种混战本身就是这个生物体的一个器官。

其它外来者,不论再怎么自诩进步,再怎么自诩现代化,凡是企图强力改变这种社会结构,都必然以失败告终,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触及其中一部分,其它部分就会成为你的阻碍,因为它们相互之间是有机关联的。

他在书中进一步指出,把塔利班看作一个组织严密,结构统一的势力是极为有害的,也是错误的,因为塔利班根本就不是一个这种组织,他把塔利班比喻为连锁加盟店,不同的部族(哪怕是互相敌对的部族),通过遥受塔利班印信,以一种去中心化的方式,在塔利班这面旗帜下联合起来,相当于是塔利班把自己的组织结构在部族层面进行了分布式处理。

当然,正如世界上所有的连锁加盟店一样,要想获得塔利班的特许经营权,必须先满足一定的标准,塔利班也会派遣工作人员到各个部族中去推行一些标准,但这些标准总的来看是非常宽泛,非常原则性的,且大多有经学或者普遍道德背书,但并不参与部族内部的日常管理,在阿富汗,插手其它部族内部的事务是极其错误的,也是普遍不被接受的,井水不准犯河水,这是一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界线,不可逾越。

还记得那个图吗?就是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搞土改,西方记者去采访阿富汗人,阿富汗人说谁穷谁富是真主的旨意,苏联人试图改变神的法律。

好多人看了这图,痛斥阿富汗人愚昧迷信,表示阿富汗人怎么不识好歹。

实际上这话的真实含义是:部族事,部族了,您苏联算哪根葱?

阿富汗社会对于外人插手部族内部事务是极度反感的,这种反感具有一定的主权特征,外人插手部族内部事务可以被类比为干涉他国内政,无论意图是什么,这种干涉本身就不可接受。

你说我这是为你好啊,对不起,你越界了。

在阿富汗,部族是核心身份认同来源,其它要素不是没有,但必须位居次席,比如普什图人,普什图人这个称呼很大程度上是外人根据他们的语言习俗对他们的总体称呼,他们自己并不这么称呼自己,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知都是某某部族甚至某某姓氏,就像印第安人一样,你要是在18世纪问一个印第安人,你是印第安人吗?他会一脸茫然,印第安?那是什么部落?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肖松尼人,阿帕奇人,切诺基人,黑脚人,克里人。阿富汗人对于同族但不同部落不同姓氏的外来干涉尚且非常反感,遑论外国人。

阿富汗的部族对于附庸一个强力主体并不排斥,这个强力主体可以是军阀,可以是塔利班,可以是英帝国,可以是苏联,可以是美国,古代也曾经附庸过中华帝国,当这个主体号召它派兵参战时,只要你分它一些战利品,它也愿意服从于你,下跪叩头口称万岁这些都不是事,但如果你要插手它部族内部事务,对不起,反你没商量。

塔利班作为当地组织,当然熟稔这一套社会规则,所以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他们的这些“特派员”都会规避这些暗雷,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明雷,他们自己就出身于这种社会,对外人来说,阿富汗部族不可捉摸的内在运行规律对他们来说是有章法可循的。

当然,也有一些塔利班的工作人员靠自己出众的人格魅力,以身作则的行事作风征服了被派遣到的部族中,并参与进日常管理,甚至成为部族领袖,这类事情确实有,但总的来说,塔利班对于遥受自己印信的部族并没有太多的内部管理。

这些部族平日里自行其是,盈亏自负,相互间的混战和敌对照常进行,在阿富汗,两个同样打着塔利班旗帜的部落相互间打的鸡飞狗跳并不罕见,但在有一些重大活动时,他们会放下彼此之间的争斗,暂时服从塔利班的统一号令,而好处是,他们服从统一号令时依然保持盈亏自负的状态,谁打下来的就是谁的,打不下来怪自己没本事,换言之,军事联产承包责任制。

实际上塔利班内部的部族冲突从来没有消失过,塔利班第二代首领曼苏尔就曾多次在部族冲突中被打伤,光有据可查的就有三次,2015年8月,他刚当上塔利班领袖的时候,塔利班内部有人不服他,斗殴,被打伤,2015年12月,在巴阿边境奎达地区召开奎达舒拉大会(相当于塔利班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发生争吵,爆发内部枪战,被打伤,几名塔利班高层在枪战中被打死,2016年2月在参加一场葬礼的时候和敌对部族因为宿怨发生枪战,又被打伤,保镖被打死。

这还是塔利班的最高领袖,连全国代表大会开会的时候都要枪战,基层是什么样,你想象一下。

英国,苏联,美国都没有意识到,当地人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附庸的强权,而不是一个对他们部族内部指手画脚的事儿妈,他们都企图去当这个事儿妈,所以成了全民公敌,而塔利班,则有效的填补了“用来依附的强权”这一生态位,自然无往不利。

你可能会奇怪,塔利班也配和美国相提并论?怎么就强权了。但是对于当地部族来说,比我大的就是强权。

前英国驻阿大使,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问题特别代表考伯科尔斯勋爵以迈克马丁的这本书为理论依据,向英国议会进言,停止追随美国那种事儿妈式的干涉政策,转而让驻阿英军保持孤立主义姿态,和当地人井水不犯河水,英国议会从善如流,英军在阿富汗的政策做了极大的调整,果然立竿见影,特别是赫尔曼德省,英军在当地的伤亡立即降低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美国为此批评过英国拒绝承担军事责任,美军和塔利班交火的时候作壁上观,但是英国人坑美国佬的时候什么时候手下留情过?

但这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其学界都意识到了,塔利班拿下阿富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生态位对了,一通百通,没有任何人能在阿富汗建立一个统一政权,塔利班也一样,加盟连锁店才是最优解,所以塔利班搞连锁店,所以它会胜利。

那么为何美国学界对此心里有数,事情却还是拖到了今天呢?

一方面,美国学界被排斥在决策形成过程之外已经有几十年了,类似米尔斯海默这种人被视为冷战活化石,不受待见,米尔斯海默在2012年的时候写了篇文章,叫《为克制辩护》,抨击美国对外输出意识形态革命的行为,明确预言了再这么胡搞下去,美国的意识形态金字招牌早晚会被自己给玩砸了,当时这文章在美国极不受待见,因为美国正在热火朝天的对叙利亚输出革命,连华盛顿邮报这种反贼报纸都不乐意刊登,他没办法,只能退回,后来对文章内容进行了调整和修改之后,作为《大幻想》一书的结尾篇章重新发表,而此时已经是2019年了,美国已经玩砸了。

另一方面,和大众的一般观感不同,主导美国在阿富汗事务的不是美军,不是国务院,是中情局,中情局在阿富汗的内部政治进程中是主导作用,几乎每一届阿富汗大选都由中情局一手包办,中情局豢养了一大堆阿富汗军阀来给自己办事,比如乌兹别克族军阀杜斯塔姆,比如塔吉克族军阀阿塔·买买提,阿塔·买买提和杜斯塔姆还是老仇人。

还有卡尔扎伊的弟弟艾哈迈德·瓦利,他是坎大哈的地头蛇,在中情局的资助下搞了支叫坎大哈突击旅的部队,他一边支持自己的哥哥当总统,一边给中情局在阿富汗提供活动空间,一边贩毒,中情局给他开的工资比杜斯塔姆高,杜斯塔姆每个月7万,他12万。

买买提·哈里里,哈扎拉族军阀,硬核反塔利班份子,谁干塔利班他跟谁,中情局很少给他钱,但武器和物资给了不少。

艾萨杜拉·哈立德,普什图老油条,前坎大哈省长,中情局塔利班两头通吃。

还有类似于普什图军阀萨夫提·买买提,这人虽然是普什图人,但他就是要和塔利班做对,因为塔利班杀了他老婆。

还有类似伊斯梅尔·汗这类路人,虽然不属于政府军,但是和政府军之间有友好关系,中情局也和保持融洽沟通。

美军在阿富汗的主要作用,是给中情局的活动提供空间和掩护,顺便恰烂钱,或者说主要恰烂钱,顺便给中情局打下手。

中情局在阿富汗的收益主要不是烂钱,当然烂钱也有,但不是主要的,因为中情局恰的烂钱太多了,英国人的比喻是中情局恰的烂钱比阿富汗的羊还多,早就算不过来了,因此中情局在阿富汗的主要收益并不是钱,而是对政治议事日程的影响力。

吃空饷恰烂钱实际上是养寇自重中的一种较低层次的玩法,高水平玩法是挟寇自重。

这么多年来,中情局已经把阿富汗打造成了在华盛顿酱缸中的影响力来源,中情局对阿富汗局势的掌控变成了一个影响议事日程的工具,每当酱缸中的斗争对中情局构成威胁,或者对中情局的意图构成干扰时,阿富汗就会被抬出来说事,中情局常态化的以阿富汗为借口和威胁,在美国内部强行推动自己的议事日程,通过把持塔利班问题的主导权,中情局那帮子政棍俨然一副阿富汗问题权威专家的嘴脸,事实上形成了离了张屠夫要吃带毛猪的关系,美军也时不时掺合一手,毕竟阿富汗维持这个现有局面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

实际上就算靠他们,美国在阿富汗问题上迟早也是要吃带毛猪的,有没有中情局这个张屠夫结果都一样,无非时间问题,米尔斯海默只是把他们不愿意说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实际接触阿富汗一线的中情局自己是清楚这一点的,他们恐怕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但美国人做事什么时候考虑过后果呢?所以就这么拖着呗,能混一天是一天。

这种挟寇自重的把戏,中情局玩了整整20年,玩的神厌鬼憎,实际上不论是华盛顿的官僚,纽约的笔棍还是国会山的酱缸爬虫就没有不讨厌他们的,连在这个问题上有共同利益的美军都相当厌恶他们,因为每次他们要办事,就把美军像家丁一样呼来喝去,而他们和他们豢养的那些军阀又不肯为美军在阿富汗的行动提供便利,美军不止一次试图炸死中情局手下那些讨人厌的军阀来向中情局示威,但中情局每次都能坏他们的事,美军也尝试过扶植自己的军阀势力来对抗中情局,比如阿富汗前副总统法希姆和卡尔扎伊在竞选中的竞争对手阿卜杜勒隶属的民族阵线就和美军有莫大的关系,奈何美军打战还行,搞这种湿活实在是不如中情局在行,所以美军扶植的势力一直就这么半死不活着。

后来美军想出来一个操作,每当中情局和塔利班有和解动向的时候,就搞大规模扫荡清剿或者定点清除,进一步激化双方矛盾,让谈判破裂,以此坏中情局的事,比如2016年,中情局和塔利班和谈的时候一度发展的很好,中情局代表甚至被塔利班邀请参加奎达舒拉,得知此事后美军直接空袭把塔利班第二代领袖曼苏尔给炸死了,矛盾彻底激化,双方彻底没得谈,塔利班内部的强硬派完全占据上风,推举上来的第三代领袖阿洪扎达以强硬主战著称,美军这种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操作成功让中情局和塔利班和解维持局面的可能性彻底消失,于是我们看到了如今的局面。

民主党从奥巴马时代起就矢志不渝的和中情局做对,奥巴马在位的时候三天两头要查中情局的账,和民主党站一边的笔杆子们,比如纽时之类的,但凡中情局和阿富汗军阀们有所交易,它都要捅出来细细品鉴一番,到了睡王这一代,奋二世之余烈,终于把中情局在阿富汗的事彻底搅黄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一如既往的,美国人做事从不考虑后果,中情局也好,美军也罢,都这样。

现在的撤退,不过是几十年来各种不顾后果的操作最终酿下的结果而已。

(作者为观察者网专栏作家,文章转自观察者网)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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