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第二十年中,大国政治的激烈博弈之后,诸大国进入了战略疲惫和调整期,美国撤出阿富汗之后,还有谁愿意踏足其中呢?全球时空秩序随着“喀布尔陷落”而进入裂解的加速通道,未来的世界或许要经历一段相当长的“混沌”时期。 |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11天,塔利班席卷全国,美国20年经营的“海市蜃楼”土崩瓦解。尚未来得及体面撤退,喀布尔已经“陷落”,阿富汗酋长国就宣布建立了。20年,对美军来说,这是最漫长的海外战争;对阿富汗来说,这只是历史的一瞬间,过于短暂了,以至于美军20年的遗产很快消散于崇山峻岭之中。 20年的阿富汗战争,似乎是一个历史的轮回,若是从国际关系历史的演进来说,其冲击不亚于1979年的霍梅尼革命,伊斯兰法律复归,现代化驱动的全球空间再次裂解,传统与现代、帝国与蛮族以及中心与边缘的裂变与对垒成为难以忽视的地缘政治的现实。无论技术如何发展与进步,被现代性“脱嵌”出来的全球空间还是被部落、教派这样的地方性空间所撕裂。当世界诸帝国几乎同时处于战略疲惫和收缩之际,阿富汗获得了一定的自主空间,而至于能否演化出一种温和、稳定的政治秩序,的确要看塔利班以及阿富汗的“运气”了。 “新罗马”止步兴都库什山 “喀布尔陷落”,拜登这位自诩深谙外交与战略之道的总统陷入了羞辱时刻。本来在戴维营休假的拜登,眼睁睁地看着阿富汗形势的土崩瓦解,提前结束休假,回到白宫发表了演讲。拜登能够自我辩护的是,没有体面的撤退,阿富汗是帝国的坟场,任何军事力量都没有办法改变历史进程。评论家对于这一事态的看法也不过是,三任美国总统阿富汗政策失败后果的最终爆发,但是,拜登不能被原谅的是,美国在阿富汗20年居然是一这样耻辱的方式落幕。 9?11之后,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在欧亚大陆心脏地带掀起了征服风暴,短短几个月,塔利班政府被推翻。在亚历山大大帝等诸多征服者止步的地方,美国大兵站稳了脚,很多人将美国想象为“新罗马”。反恐战争或者美国对基地组织及其庇护者塔利班的报复之战很快就结束,但是小布什没有学习其父老布什在海湾战争的做法,战争目标从反恐转向在阿富汗建立民主政体。这一目标的转换改变了战争的性质,而美国也就真的变成了“新罗马”。绵延20年的战争,平定叛乱、组织选举、训练军队,这些任务远远超出了反恐的范畴,美军司令部更像是帝国的总督府,阿富汗总统权力有限,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解释阿富汗总统加尼“弃国而逃”了。 拜登以及美军将领难以接受的是,阿富汗政府及其军队一夜之间溃不成军,不是被打败,而是望风而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认为,此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阿富汗军队和政府会在11天之内崩溃,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塔利班会如此迅速控制整个阿富汗。美军在阿富汗20年,要说不了解阿富汗,也并不客观,但是为什么美国朝野上下都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局面呢?唯一能够解释的是,美国和阿富汗从来没有处于同一个时空之中,无论美国如何“了解”阿富汗,也不能真正体察和感知阿富汗的脉动。美国在阿富汗、伊拉克的战争曾经被理解为“缝合”破碎地带,将这些隔绝于全球化的地缘政治板块接入全球化网络之中。“喀布尔陷落”似乎表明,所谓的地缘政治的破碎地带并非全球化的例外,而是全球化进程中必须正视的地缘政治的现实。 设想一下吧,阿富汗是“新罗马”耗费万亿美元,打了20年却没有政府的“蛮荒之地”,如同罗马帝越过了莱茵河、多瑙河,去征服蛮族之地。美帝国是全球化时代的“帝国”,也是源于欧洲的现代国家和国际体系的“集大成者”,技术创新、市场经济、军工体系等等让美国在冷战之后塑造了一个新的全球时空,现代化、全球化成为这一时空的主流特征,而隔绝于此的会被认为是异类,被美国冠之以“邪恶轴心”。 从本质来说,美国在阿富汗的经历是一百多年前英国在全球殖民的延续,在殖民帝国的进程中,并非所有殖民地都是下金蛋的母鸡,像阿富汗这样的地方,会“抽取”帝国中心的资源,阿富汗政府的财政预算,多半来自美国的援助。从殖民帝国的逻辑来说,在殖民地组建政府、建立警察、维持秩序等等“建国”的工作都是艰辛而费钱的。二战结束之后,大英帝国迫不及待地从殖民地撤走了,现在拜登“义无反顾”地撤军,历史再次重演。对于拜登撤军方式多有批评,但是撤军本身,美国国内是有共识的。 冷战结束之后,美国成为全球性的“罗马”,帝国征服的冲动将美国大兵带到了帝国坟场。20年之后,美国折戟于兴都库什山,基于技术、市场、选举等要素构建起来的时空秩序无法在阿富汗扎根,阿富汗政府的土崩瓦解就是明证。20年的帝国征服之战,不但造成了帝国的过度扩张,帝国中心秩序出现了坍塌,特朗普是横亘在美国的另一座兴都库什山。 “喀布尔陷落”对美国的影响会有多大,尚不可预知,但拜登的形象一落千丈,支持率跌至上任以来的新低。从军事来说,美国没有输,但是就像拜登说的,军事在阿富汗没有多大用。从美国的大战略来说,美国败于兴都库什山。美国集合盟友(北约)进行的长达20年的征服战争,无功而返,更重要的是,最后撤退的时候几乎没有有效的协调,各自为战,英法德等盟国对拜登多有批评。拜登信誓旦旦的“美国回来了”在喀布尔变成了笑话,拜登理想的目标是将资源集中到印太,制衡中国,但是,这样战略性失败之后,美国需要的是修复,而不是从兴都库什山转移到印太进行“新冷战”。 “喀布尔陷落”已经是事实,美国要的不过是在最后时刻尽量撤出应该撤走的人员,包括与美国进行合作的阿富汗人,以保存最后的颜面。从兴都库什山撤退,也意味着美国帝国主导的全球秩序的回撤,连带着其他国家也会对诸如阿富汗这样的“异类”时空保持审慎。连美国花费了20年,也是惨淡收场,何况其他国家呢?美国的战略收缩也是诸大国战略疲惫的映照。 20年,给你个酋长国 塔利班宣布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也算是20年战争之后的一个成果,塔利班最终还是要回到它本来的轨道上来。美国占领阿富汗20年,“制造”了一个国家,但是,要构建一个“阿富汗”国家,20年,过于短暂了。 塔利班席卷阿富汗,美国在阿富汗的目标重新回到了反恐,阿富汗不能再次成为恐怖主义的庇护所。20年,阿富汗并没有因为美国而发生根本转变,它与全球秩序之间的关联依然是恐怖主义以及反恐。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在首次记者会上做出了五大承诺,力图塑造新塔利班的形象,但是,当“阿富汗酋长国”归来之时,阿富汗就回到了现实,而非未来。强大、包容、稳定的阿富汗是未来的政治图景,并非当下,美国20年在阿富汗留下的痕迹很快会随风而逝。 阿富汗,用来指一个国家,但那个国家更多的是一个符号,而不是政治的过程。阿富汗的空间是碎片化,时间则在世界时间之外。人们或许想象,塔利班占据阿富汗之后,能够很快建立一个统一而有力的全国政府,只要塔利班采取开放、包容的政策,阿富汗会变得不一样。事实上,美国人也有这样的期待或者幻想,但是20年一梦。 从空间来说,阿富汗是由各个地方性空间构成的,不同的教派、部落占有自己的空间,崇山峻岭之中自成一体,地方性力量才是阿富汗的本质。塔利班11天占领全国,是实力雄厚吗?并非如此,而是地方性力量换了旗号,表示归顺于塔利班,这意味着阿富汗的权力空间并没有发生根本转变。地方性力量依然有或叛或服的选择余地。我们甚至很难以“民族”来想象阿富汗,即便是主体性民族普什图人也分布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间,如果构建所谓的民族国家,或者普什图人的国家,那将会造成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纷争。 从时间来说,阿富汗还没有进入现代化的时间顺序之中,美国在阿富汗20年,至少在城市中,输入了现代化的时间观念,但是几百万在边境地区的难民还在传统的时间观念之中。即便是塔利班也要面临着整合地方性力量的难题,塔利班与美国周旋20年,其力量也地方化了。塔利班二号领导人巴拉达尔20年后重回阿富汗,也需要调和不同力量的关系。塔利班高层的政治承诺和理念如何贯彻落实是个问题。 20年,阿富汗的时空未变,外界对阿富汗的关注再次聚焦到恐怖主义。对于塔利班来说,稳住阵脚,避免重蹈20年前的覆辙,就不能让阿富汗成为恐怖主义的庇护所,从这个角度来说,塔利班的承诺是真实的。问题在于,塔利班也需要反恐,基地组织与塔利班如何切割,有媒体报道说,基地组织已经渗透到塔利班的基层组织,还有就是伊斯兰国在分支更加激进,甚至走向了塔利班的对立面。 塔利班建立伊斯兰酋长国,并不意味着走向极端化,“酋长”是阿富汗的现实,也是构建国家的起点。塔利班构建的国家要伊伊斯兰法而行,这可能是最大的变数,伊斯兰法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形成了复杂的谱系,是温和地还是极端地阐释其中的教义,决定着阿富汗未来的前景。外界比较关注的是,阿富汗女性权利,这是阿富汗未来政治的风向标。虽然塔利班承诺会让女性受教育、工作等等,但是也能看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1979年霍梅尼革命是政治伊斯兰崛起的标志,塔利班与美国周旋20年卷土重来,建立酋长国,施行伊斯兰法,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从土耳其到阿富汗,新的时空已然呈现,而美国从大中东地区的“撤退”,为这一时空秩序的自我演化留下悬念。 冷战结束,美国单极霸权,大中东地区成了“新罗马”的练兵场,从海湾战争到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叙利亚战争,“喀布尔陷落”则是“新罗马”收缩的转折点。从中东到印太,从帝国征服战到“新冷战”,这当然是拜登的理想目标,但是,“喀布尔陷落”意味着“新罗马”帝国战略的重大挫败,帝国中心秩序他谈、联盟体系老化意味着美国需要“休养生息”。21世纪第二十年中,大国政治的激烈博弈之后,诸大国进入了战略疲惫和调整期,美国撤出阿富汗之后,还有谁愿意踏足其中呢?兴都库什山是帝国的坟场,也是帝国的跑马场,但终归是帝国之外的“蛮荒”。全球时空秩序随着“喀布尔陷落”而进入裂解的加速通道,未来的世界或许要经历一段相当长的“混沌”时期。 (作者为吉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教授,文章转自“FT中文网”) |